2015年9月18日 星期五

神醫的煩惱5

「史醫生!史醫生!是我的舊病復發嗎?」何教授的聲音把史醫生從遙遠的回憶拉了回來。

「暫時不太清楚,我想還是先行留院觀察吧...」

何教授的症狀似曾相識,鼻塞、發燒、疲倦、肌肉痛、出紅疹、腎功能衰退,正是韋格納肉芽腫(Wegener’s granulomatosis)的典型病徵。不過何教授的病情一向都控制得非常好,為何今次會突然復發呢?

史醫生沉默地拿起何教授那疊厚厚的病歷,不斷翻閱,渴望從中找到一點線索。何教授多年來一直以免疫抑制藥物硫唑嘌呤(Azathioprine)來控制疾病,一向都沒有復發的痕跡。史醫生沉思了很久,卻依舊毫無頭緒,腦海如白紙般空白。

完成了門診的工作後,史醫生立即回到內科病房。何教授已經換上了淺綠色的病人衣服,躺了在病床上。他一框斯文的眼鏡後藏著深邃而充滿智慧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勾起一個溫淺微笑,疾病似乎無損何教授那學者的優雅氣質。

「何教授,以你現在的病徵來看,可能是舊病復發。但你長期服用免疫抑制藥物,所以免疫系統較一般人差,所以我們也要考慮感染的問題。」史醫生慢慢地解釋到,實習醫生Chris Wong則站在後面聽著。黑黝黝的皮膚,方方的小臉,及直直的鼻子,令他看來活像一個陽光男孩。

Chris Wong一向視史醫生為偶像,在他心中,史醫生就如華陀再世,是一位妙手回春的神醫,所以他很珍惜每個從他身上學習的機會。

「我當然相信你啦,史醫生。全靠你當年醫好我,我才可以看著兒子成長,我一個月前才剛剛參加了他的婚禮,我想我快可以抱孫了。」何教授的嘴角向上一揚。普天下的父母談起自己孩子的時候,都總不禁會心微笑。

「哈哈,真替你高興。那你近來有接觸過有發燒或者其他跟你有相同病徵的人嗎?」長期服用免疫抑制藥物的病人很容易得到各種奇怪罕見的感染,所以史醫生必須問清楚這些資料。

「我想沒有吧?」

「那有接觸過野生動物嗎?近來有沒有外遊?」史醫生繼續問到。

「野生動物就應該沒有。不過我之前到過美國參加兒子的婚禮呢,之後我們一家人在紐約遊玩了幾天。我們一家已經很久沒有試過一起去旅行了。」何教授興奮地回答道。

「咦,你的兒子住在美國嗎?」史醫生也感覺到何教授喜悅的心情,微微一笑。

「對呀,他讀完大學之後就到了華爾街工作,之後一直在紐約居住。他說做金融工作賺錢比較容易。其實我覺得金融工作不適合他,真不明白他為何不肯繼續在大學做研究工作,那才是他的興趣呀!現在的他賺錢雖然不少,但他並不享受他的工作。」何教授忽然發起牢騷

史醫生一向敬重何教授,因為他真心熱愛自己的工作,敬業樂業,將全副精力集中,專注於物理研究。當年史醫生就是受到他的熱誠所啟發,才真正愛上了當醫生。不過對於自己兒子未能子承父業,何教授顯然有些失望。

「也許,多人走的路比較容易走?」史醫生若有所思地說道。

「多人走的路不一定比較好走,但肯定比例擁擠。」何教授感慨地嘆了口氣。史醫生沉默了起來,思索了一會後,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至於你的病方面,我們會為你進行血液檢查。另外我們也會在你的血液、尿液、痰液中種菌,及安排你照胸部X光看看有沒有感染的跡象。」史醫生接著把頭轉向Chris Wong,吩咐他安排各種檢查。

翌日,史醫生再去跟進他的病情。一如史醫生所料,何教授並不會浪費任何思考物理問題的時間。病床上那一張張寫滿方程式的筆記,想必是教授昨夜完成的傑作。

他再望向教授,只見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上佈滿了紅血絲,就彷似徹夜未眠般。這個情景似曾相識。何教授當初得了韋格納肉芽腫之時,不就試過因為表層鞏膜炎(Episcleritis)而雙眼變紅嗎?這一切就彷如在昨天發生,至今依然歷歷在目,歷史又再沿著舊有的軌跡重演嗎?

「史醫生,我們已經有檢查的結果。何教授白血球正常,不像一般急性感染。他的血液、尿液、痰液都種不到菌,也排除了流行性感冒,與各種非典型肺炎(Atypical pneumonia)。胸部X光正常。與韋格納肉芽腫有關聯的ANCA抗體一樣是正常。唯獨腎功能繼續轉差,如果情況持續,我想我們可能要為何教授洗血了。」Chris Wong雙手拿著檢查報告,向史醫生匯報。

「但ANCA抗體不一定與韋格納肉芽腫的活潑程度相關。」史醫生嘆了口氣。「也就是說我仍不能排除舊病復發,卻又找不到任何感染的證據。」想不到他們又回到最初的起點,依舊毫無進展。

「但這兩個病的醫治方法完全相反啊!韋格納肉芽腫是自身免疫疾病,醫治方法為加重免疫抑制藥物,甚至可能要用極高劑量類固醇。但如果何教授有感染,加重免疫抑制藥物則會令感染不受控制,一發不可收拾。活躍的韋格納肉芽腫可以做數星期內致命,感染甚至可以在數天內致命。我們該怎樣辦?」Chris Wong苦無頭緒。

反正已經走到了死胡同,拖延下去也不是辦法,史醫生決定奇兵突出。「我們就甚麼都不做,暫停所有藥物。」他鎮定自若地說。

Chris Wong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史醫生,「那...怎麼可以...」

「你剛剛不是說,活躍的韋格納肉芽腫可以做數星期內致命,感染甚至可以在數天內致命嗎?不同的疾病有不同的病情發展,暫停所有藥物,讓病情自然發展,有時候反而可以更準確地從病徵出現的時間推斷出疾病。而且免疫抑制藥物可以令感染一發不可收拾,我們當醫生的第一發則就是"Do no harm",就算醫治不好病人,至少不要對病人做成傷害,明白嗎?」史醫生膽大心細,想出的方法看似荒謬,卻又令人意想不到地合乎邏輯,令Chris Wong佩服不已。

史醫生繼續解釋:「韋格納肉芽腫主要攻擊呼吸系統,但現在何教授仍未有呼吸系統的病徵,而各種感染所攻擊的器官都不同。我們只要等到有新的症狀,便可以根據病徵及其出現的時間推斷出最有可能的疾病。這是毫無頭緒的情況弄逼不得已的做法。」

零晨一時,內科病房中悄然無聲,病人都已沉沉入睡,只剩何教授一人仍然對著厚厚的筆記,與彷如外星文字一般的物理方程式搏鬥。

何教授靜靜思考,忽然想到一個解釋粒子特性的關鍵,興高采烈的他剛想寫下這個發現的時候,卻突然覺得胸口一緊,然後便透不過氣來。他嘗試用力呼吸,但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個折磨,那種窒息的感覺就如被海水浸滿了他的肺部一樣。何教授拼了最後一口氣,大叫了一聲:「醫...醫生!」

當值的醫生是Chris Wong,他趕快地為何教授做了身體檢查,並把情況通知史醫生。他再望一望監察儀器,發現何教授的血含氧量只有78%,是很危險的低水平。

「姑娘!快,準備氧氣、lasixnitroglycerinemorphine!」Chris Wong高聲叫喊道。

史醫生也在這時候趕到,「出現了新呼吸系統病徵嗎?」

「不,是心臟衰竭。」Chris Wong有點大惑不解。

史醫生再望望何教授的雙眼,紅紅的血絲下好像帶點微黃,「看,黃疸!」

現在新的病徹終於出現了,史醫生差不多可以肯定這不是韋格納肉芽腫復發。然而何教授得的究竟是甚麼感染呢?

史醫生想拿開床上的物理筆記,再為何教授進行更詳盡的身體檢查。但他手執筆記之際,一個想法如閃電般從天而降,來到腦中。何教授對物理研究如此著迷,難道...

「何教授,你上個月到美國旅行不上到過紐約,你還到過你密西西比州的舊實驗室,對嗎?」史醫生突然茅塞頓開,豁然開朗。這個如閃電般的想法,轟開了隔絕開真相的厚厚圍牆。

「我...只是順道去...順道去過...那...那重要嗎...」何教授上氣不接下氣地吁吁說道。

史醫生繼續解釋:「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的舊實驗室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每逄雨季,密西西比河都會河水高漲,甚至做成水災。這些雨水及河水很容易被動物,例如老鼠的尿液污染,所以如果接獲過這些污水,就很容易感染...」

「鉤端螺旋體病(Leptospirosis)!」Chris Wong興奮地高呼起來。

「沒錯。鉤端螺旋體病由鉤端螺旋體(Leptospira)引起,這種細菌只於細胞內成長,所以血液、尿液、痰液都種不到菌,只有聚合酶鏈式反應(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等新式分子生物學技術才可檢測到。這種感染很多時候都不會引至白血球增高。在受感染後的414天,患者會開始出現發燒、疲倦、頭痛、肌肉痛、紅疹等病徵,之後細菌會開始走到腎臟,攻擊腎小管,引至腎衰竭。嚴重的話甚至會攻擊肝臟及心臟,引至黃疸及心臟衰竭。」史醫生的說話仿佛可以穿透人的心扉一般,令Chris Wong對史醫生又多了一分敬意。

「我立即通知微生物學部門進行聚合酶鏈式反應檢查去確認,並準備多西環素(Doxycycline)抗生素。」Chris Wong說道。

經過多天的治療後,何教授已經差不多完全康復。這時候,病床上的何教授一如以往地埋頭工作。

「想不到你對研究的熱愛差不多要了你的命啊!」史醫生不無感慨地說道。

「哈哈,那只是實驗室的地理位置問題,與熱愛研究無關吧?」何教授神采奕奕地笑了一笑,看來他的精神已經完全恢復。

「況且今次的疾病也令我有所得著,我已經想通了一個解釋粒子特性的關鍵,我相信我很快便可以解破這個物理問題,解開宇宙的秘密。」看著何教授意氣風發、春風得意的樣子,史醫生不禁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明白何教授的粒子理論,正如何教授也永遠不可能明白史醫生診斷的罕見疾病,不過他們二人卻有一個並通點──從解決難題中找到無窮樂趣。

「史醫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一把年輕而雄壯的聲線在史醫生背後響起,史醫生回頭一看,原來是Chris Wong

「怎樣才可以做到一個像你般優秀的醫生?」他虛心地請教史醫生。

史醫生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我想是愛上自己的工作。看看何教授,他把研究物理問題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當然能成為偉大的天文物理學家。其實只要你喜歡你的工作,你一定會做的好!」

「鈴、鈴、鈴...」史醫生的手提電話突然響起。他看看來電顯示,原來是小晴。

「喂。」史醫生拾起電話。

電話的另一端卻傳來了一陣陣飲泣的聲音,史醫生跟小晴相識多年,從沒聽過小晴哭得如此可憐。


「史醫生,我的媽媽病了...」

神醫的煩惱4

「何允行,請到11號會診室。」史醫生嘹亮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出。

史醫生雖然在女皇醫院這所大型急症醫院工作,但他每星期仍要花一至兩個下午到專科門診部應診。專科門診的工作一般都較為簡單,病人大多都因為一些非緊急的病症而來求診,另外他們當中也有不少是因為長期疾病而回來覆診的。今次的病人何允行正是如此,史醫生已經跟進了他的病多年。

何允行年近六十,是香城的著名物理學教授,他曾經在美國密西西比州與當地的研究團隊合作研究中微子天文物理,並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不過據悉由於他的妻子比較喜歡香城的生活,所以數年前他就返回香城大學繼續他的研究工作。

「咚、咚、咚。」隨著一陣敲門聲,何教授步入了會診室。他的身材高聎,一頭滲雜了銀絲的濃厚黑髮,加上一雙閃爍出智慧的眼睛,使他滿身散發出一種學者的氣息。

「何教授,為甚麼提早回來覆診,身體有甚麼不舒服嗎?」

「對呀,」何教授以一把滄桑的聲音回答到。「我已經鼻塞了六天,這幾天更開始發燒、疲倦、肌肉痛及出紅疹。」

史醫生為何教授做了一些簡單的身體檢查,發現他有39度的高燒,身體更有多處出現红色斑丘疹(Erythematous maculopapular rash)。

史醫生的眼中露出了一絲疑惑的眼光。他心想,何教授的病情明明一向穩定,為何會突然惡化起來。「血肌酐酸(Creatinine335 µmol/L ,比起上次來覆診高了很多啊。」史醫生看著他的報告,以凝肅的神色說到。

「是我的舊病復發嗎?」

史醫生翻開何教授的病歷,一幕往事,一幕即使在許多年後,當史醫生成了醫科教授後仍然沒法忘懷的往事,慢慢在他的腦海裡浮現。

...

「唏,你被派到哪兒實習呀?」小晴得知自己的實習派位結果後,立即打電話給史醫生(正確些來說,史醫生在當時還未是史醫生,只是一個醫學生)。

「我『第一水』先到公爵醫院外科實習。你呢?」雖然史醫生比較期望到女皇醫院的外科實習,不過他從前輩口中得知,公爵醫院都是一間很好的醫院,能夠提供不錯的學習機會。

「噢!太好了!我也是到公爵醫院實習啊,先到兒科。以後我們可以一起上班啊!」從小晴興奮的聲音,史醫生已經可以想像到在電話另一邊的她那樂不可支的樣子。史醫生依稀記得,小晴在很久之前就說過希望與他到同一間醫院實習。

初生之犢不畏虎,剛畢業的醫學生總是對實習充滿期待。然而,實習生涯的可怕絕非年輕的他們所能想像的。實習醫生月薪約二萬五千元,看似不錯。但細想一層,他們一星期的工時可以長達八十多小時,屈指一算,時薪只有七十多元,其實比不少中學生兼職工作的薪金更低。不過上至收症開藥、打報告、打病歷,下至抽血、打點滴,所有的雜項皆由實習醫生負責,極不人道。想不到古有兩廣總督葉名琛「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今有實習醫生「不吃不喝不眠,不拉不睡不休」。

史醫生第一天工作已經收二十九個症,其中一位病人便是何教授。

何教授早前的實驗獲得了空前的成功,並發現了中微子的新物理特性,實驗團體於是在一所私人會所為他舉行了一個大型慶祝派對。然而在慶祝派對中,何教授開始出現嚴重鼻塞,情況持續了三個多星期,一直沒有改善。家庭醫生於是把他轉介到公爵醫院的耳鼻喉及頭頸外科作進一步檢查。

Houseman,報告一下病人的情況。」史醫生的直屬上司問到。實習醫生就是如此的卑微,卑微得連名字都沒有,大家都只會以「Houseman」來稱呼他們。

「病人有嚴重鼻塞及上呼吸道病徵,我為他做了一個耳鼻喉檢查,發現鼻腔結痂並帶血(Bloody nasal crusts),我懷疑是慢性鼻竇炎(Chronic sinusitis)。」史醫生戰戰兢兢地答到。

「嗯,不錯,我都看過這個病人,我認同你的看法。我們會為他安排進行FESS手術(Functional Endoscopic Sinus Surgery)。在進行這個手術之前有甚麼術前檢查?」

Blood test,包括complete blood countliver and renal function testclotting profile,另外還要chest X-ray...」實習醫生即使畢業了仍然難逃被「抽書」的命運。

「不錯,那就交給你安排吧。」

史醫生很快地在第二天早上便收了到病理科及放射科為何教授做的術前檢查報告,本以為是例行檢查,但史醫生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在肺部X光片上發現一個大陰影。他立即為何教授安排了電腦掃瞄,電腦掃瞄顯示該陰影位於右肺中葉的邊緣位置,直徑約4厘米,邊界不規則,密度不均勻,貌似惡性腫瘤。

「何教授,電腦掃瞄在你的肺部發現了一個陰影,約4厘米大,我們會為你安排抽取組織化驗。」史醫生詳盡地向何教授解釋情況。

「那會不會是肺癌?」何教授若有所思地徐徐問到。

「我們暫時未能確定,但從電腦掃瞄看來,有這個可能,希望你能作好心理準備。」

「嗯。」何教授的表情甚為冷靜。「其實也沒有甚麼所謂,生老病死,在所難免。只不過未能夠完成正在進行的中微子研究,始終有點可惜。」何教授輕輕地托了一托眼鏡他的黑色幼框眼鏡。

「咦,何教授,你的眼睛看來有點紅呀。」

「啊,我想是昨天睡得太少吧。反正在醫院睡得不大好,我便索性整晚研究物理問題。我的實驗室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我一向最愛一面望著河邊美麗的境色,一面思考。哈哈,其實我專長研究理論物理,所以不需要甚麼高科技儀器,只要有紙、筆和腦袋,便可以隨時隨地做研究。」何教授眉飛色舞地說著做研究的事,彷彿已經把自己的疾病忘記得一乾二淨。何教授果然是一貫的學者性格,無時無刻都不忘追求學問。不過如果沒有這一班忘我地為了追求學問的學者,人類社會又怎能如此迅速地發展呢?想到這兒,史醫生不禁對何教授從心底裡泛起一絲敬意。

「唉,不過我也老了,身體都變差了,腦袋開始不靈光,可以繼續研究的時間也許不多了。」

「不會吧,何教授尚很年輕呀。其實我自少便對物理很有興趣,中學時也看過不少有關中微子的書籍,當時也我很希望成為一位物理學家呀。」看著對物理充滿熱誠的何教授,史醫生不禁回憶起年輕時候的自己。

「那為甚麼後來選擇了讀醫呢?」

「嗯...」史醫生想了很久。「是因為弱吧...當年會考成績好,原本想報讀物理,但換來的只是旁人的冷嘲熱諷,『讀物理?你將來想教書嗎?』、『你想清楚了嗎?考了這麼多個A,讀物理浪費了』、『你這麼聰明,讀醫最適合了』,我不甘心,我明明知道物理學者也是一份很高尚的工作,不過又偏偏沒有勇氣與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對抗。人人都說考進醫科很因難,其實對於一個所謂讀書『讀得好』的學生來說,考進自己喜歡的科目遠比考進醫科困難得多。」史醫生苦笑了一下。「其實oncall的第一晚我已經辛苦得想要辭職了。我很失敗吧?」

「也不是呀,真實的人生總是不會那麼簡單。你覺得沒有了其他人的限制,你就可以做盡自己想做的事嗎?即使你擁有了無窮無盡的自由,你依然會選擇主動放棄一點自由的。很多時,我們都處於一個有時甘心、有時不甘心的狀態,你明明不喜歡這個工作,但你還是繼續做下去,碰到一些不好的事,你會覺得不甘心,但當你想起另一部分的滿足感與好處,你又變得甘心了。研究物理當然很有意義,但難道救急扶危沒有意義嗎?難道你覺得醫好病人沒有滿足感嗎?」

兩天後,又到史醫生oncall了。

今天史醫生比較幸運,要收的症不多,他很快更完成了手頭上的所有工作。難得有一點私人時間,他決定到休息室抱頭大睡。

「咇、咇、咇...」那是史醫生最害怕的聲音──傳呼機的響聲。看來他大睡一頓的計劃又要被終止了。

Houseman何教授突然發燒,手指出現劇痛,手指尖更開始發黑。你快去看看他吧!」護士姑娘有點焦急地叫到。

「讓我先為他進行檢查。」此刻的何教授眉頭緊皺且雙眼通紅,似乎痛不欲生,跟兩天前神采飛揚的他比起來簡直是判若兩人。所謂十指痛歸心,他的手指關節痛得令他死去活來。他痛得必須要靠史醫生及護士姑娘的幫助又能坐起來做檢查。不過最觸目驚心的是他數隻手指的指尖都變黑了,而且手指甲下更有一條條微微的血絲。

Houseman,你知道是甚麼事嗎?要不要call senior?」護士姑娘臉有難色地問到。

史醫生隱隱約約地記得他曾經在醫學院學過類似的疾病,靈感如流星般一閃即過,但飛走過後,史醫生卻已經再也捉不著流星的尾巴。突然,他在何教授的右肘後方近尺骨鷹嘴(Olecranon)的皮膚上找到一些壞死性結節(Necrotizing nodules),史醫生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流星的光輝又再度燃起。

「何教授,可以張開口讓我看看嗎?」何教授張開了口,只見他舌頭上有一顆大潰瘍。

「果然如此!姑娘,請幫我準備high dose prednisolone。」

「你知道何教授得了甚麼病嗎?」護士姑娘的表情充滿了迷惑。

「他得的是韋格納肉芽腫(Wegener’s granulomatosis),那是一種自體免疫性壞死性肉芽腫性血管炎(Autoimmune necrotizing granulomatous vasculitis),主要攻擊上呼吸道、下呼吸道,有時也會攻擊腎臟,所以何教授出現慢性鼻竇炎及肺部病變。血管發炎影響手指血液供應,引致指頭變黑及甲下線形出血(Splinter haemorrhage)。此外,該病的患者也常出現口腔潰瘍、關節病變及表層鞏膜炎(Episcleritis),表層鞏膜炎令他雙眼變紅。何教授皮膚上的病變名叫Churg-Strauss granulomas,是血管炎的典型病病徵。」史醫生一面解釋,一面為何教授注射高劑量類固醇。他的病情慢慢穩定下來了。那是史醫生第一次感受到用醫學知識為病人拾回生命的那份滿足。

凌晨四時半,史醫生終於回到休息室。只見小晴坐在沙發上,睡眼惺忪,眼皮微微下垂卻又想強行撐起,令她稚氣的臉蛋更見可愛。

史醫生拍拍她的頭。「喂,看你一臉倦容。為甚麼不去睡呀?」

小晴眼旁的小痣微微一動,然後睜開了她的大眼睛,彷彿看見了史醫生,她便突然精神起來。「想等你呀。我們都有整個星期沒有見面了,難得我們同一天oncall,想跟你聊聊天才睡。你肚子餓嗎?我為你買了夜宵,不過可能已經冷了...」

史醫生心裡有一絲熱暖的感覺,原本根疲力盡的他突然倦意全消。

「我今天在兒科看了一個很特別的個案呀!你一定有興趣...」小晴興高采烈地說到。他們二人就這樣秉燭夜談。

「史醫生,你想成為一位怎樣的醫生呢?」小晴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到。

史醫生隱約記得小晴曾在讀大學時問過他同一個問題,當時他根本沒有深思過,於是就隨隨便便地說了一些行課話。不過這幾天的事令他有了新的體會,「我想要成為一個好醫生,一位仁者。不過也許要成為仁者,就必先成為強者。只有努力學好醫學知識,才有能力去關心病人。我決心要成為一個精通醫學知識的好醫生。」史醫生記得他在第一晚oncall時,說過他很想辭職。不過現在,他又不想辭職了。

...

「史醫生!史醫生!是我的舊病復發嗎?」何教授的聲音把史醫生從遙遠的回憶拉了回來。


「暫時不太清楚,我想還是先行留院觀察吧...」

神醫的煩惱3

太陽伯伯高高地掛在天上,白雲姐姐靜靜地倚在一旁,一道七色彩虹與他們遙遙相對。美麗的天空,令熱鬧的草園顯得更加生氣勃勃。羚羊在草原上拔足狂奔,河馬在河中悠閒游泳,旁觀的長頸鹿抬起頭吃著樹上的果實,一切都來得多麼和諧。

兒科病房牆上的圖畫色彩斑斕,生機處處,但病房內的孩子卻在承受著小孩不應受到的苦。兒科病房,從來都是一個矛盾的地方。正正因為這原因,兒科醫生更渇望可以為病童送上歡樂與健康。

「早晨,婷婷。」

「早晨,Peter仔。」

每天早上九時,兒科病房就會傳來一把嬌滴滴的聲音。小晴在巡房的時候,總愛在臉上掛起一個燦爛的笑容,跟每位病人熱情地打聲招呼。

小晴小時候體弱多病,經常出入醫院,全賴媽媽悉心照顧,她才可以健康成長,所以她很愛她的媽媽,亦因為這個原因,她自小便決心要當一位兒科醫生,幫助其他憂心忡忡的家長醫治及照顧他們的兒女。雖然小晴算不上非常聰明,但她很勤奮,最終憑著一個理想,一份幹勁,及來自媽媽的一份愛,她成功當上了女皇醫院的兒科醫生。

圓滾滾的大眼睛、左額上的斜斜劉海,加上面頰上的淡淡雀斑,令她看起來比真實年齡更為稚嫩年輕。加上小晴性格活潑可愛,經常事無大小都哈哈大笑,令她更顯得孩子氣。醫院的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大家似乎都被這位傻大姐的笑聲所感染。因為小晴,本應死氣寂寂、愁雲慘澹的病房卻總是滿載笑聲。

「早晨,樂樂。」

小晴面前的這位小孩卻垂下了頭,似乎不想與任何人有眼神接觸。樂樂今年六歲,患有亞氏保加症(Asperger syndrome),一種自閉症譜系障礙。雖然他的智力健全,但他的社交卻出現嚴重障礙。他非常害怕與他人接觸,除了與父母外,他從不與其他人說話。

樂樂在約一個月之前開始咳嗽,胃口也差了,家長帶過他去看家庭醫生。家庭醫生認為那只是一般的上呼吸道感染,因此只為他處方了一些止咳藥。然而,他的病情並沒有好轉,更越來越嚴重,有時候甚至會咳出血絲。數天前,樂樂更咳出了一大杯約200毫升的鮮血,於是他即時被送進女皇醫院的兒科病房。

小晴對樂樂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很瘦削,很矮小。陪著樂樂的是他的母親,穿著粉黃色毛衣與藍色牛仔褲的她擁有一雙貓兒般的眼睛,閃動著慈愛光輝。小晴心想,她一定是個慈祥的好母親。

小晴立即為樂樂度高磅重及做做一些基本檢查,發現他高102cm,重13公斤,以他的年齡來說,兩者皆低於第5百分位數(5th percentile),明顯比同年紀的小孩來得細小。另外,他的結膜蒼白,顯示他有貧血,他也有點水腫。呼吸系統的檢查發現他兩邊肺部偶爾有囉音(Crepitations),其他身體系統則大致正常,也沒有發燒。

「我先為樂樂安排一些血液檢查與及拿痰樣本去化驗吧,另外我也會為他照一張肺部X光片。」小晴對憂心忡忡的母親解釋到。

「樂樂,不用擔心呀。」小晴輕輕地拍拍樂樂的頭,然後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樂樂的神情卻依舊冷漠,沉默的他凝望著牆上的圖畫,不發一言。

數天後,檢查都已經完成了。小晴閱讀著檢查結果,她閱讀時就愛架起一副紫色的粗框眼鏡,睁起圓圓的大眼睛。戴著眼鏡的她更顯稚氣,活像《IQ博士》中的小雲。

樂樂的痰液樣本大致正常,驗不到結核(Tuberculosis)菌及其他細菌。結核菌素皮膚測試(Tuberculin skin test)也同樣正常。肺部X光則發現兩面的中及下肺野皆有彌漫性肺泡型浸潤(Diffuse alveolar infiltrate)。

然而,那份血液檢查報告卻令小晴原本已經很大的隻眼睁得更大──那是一份出人意表,令她始料不及的報告。樂樂有貧血,他的血紅蛋白(Hemoglobin)只有6.7g/dLMCV 82 fL,但白血球及血小板數量皆為正常。肝功能報告卻顯示他的白蛋白(Albumin)嚴重過低,只有1.2 g/dL(正常:3.5-5.5);ASTALT卻過高,分別為62 U/L(正常6歲小孩:15-5043U/L(正常6歲小孩:10-25);凝血脢原時間(Prothrombin time)也比正常長了數秒。腎功能則全部正常,也沒有驗到蛋白尿(Proteinuria)。另外,c-ANCAp-ANCA等的抗體檢查都正常,顯示他應該沒有得到肺腎綜合症(Pulmonary-renal syndrome)之類的疾病。

「看來樂樂咳血的問題很嚴重呀,貧血得很厲害,可能要準備輸血了。唉呀,不過明明一個肺部問題,為何肝功能如此不正常呢?」小晴鼓起泡腮,自言自語說到。苦無頭緒的她只好為樂樂安排更多肺部及肝臟的檢查。

之後進行的支氣管肺泡沖洗(Bronchoalveolar lavage)檢查發現有血鐵質沉積在巨噬細胞(Hemosiderin laden macrophage)內,顯示樂樂的肺泡出現持續性出血。腹部超聲波檢查則顯示肝臟及其他腹腔內的器官全部正常。

「早晨,樂樂。」

小晴也沒有再期望得到回應了,只不過見人便說「早晨」是她自小飬成的習慣,她也很自然地繼續下去。

之後,她把臉轉回一直陪伴在樂樂身旁的母親,「我們已經做過了很多檢查,都找不到樂樂咳血的原因。我們懷疑這情況是由一個名叫自發性肺血鐵質沉積症(Idiopathic pulmonary hemosiderosis)的病所引起的,這個病的原因不明,我們先試試類固醇治療,看看反應如何吧。至於肝功能的問題,我們亦都尚未找到原因。」

「好吧,你一定要盡力醫好樂樂呀!樂樂全靠你了。」樂樂母親的聲音發抖,那雙慈愛的眼睛溢出了絲絲憂慮。

其實小晴當然明白她的擔憂,所謂「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兒子得了一個奇怪又罕見的疾病,連醫生未能肯定病因,母親當然會憂心不已。想著想著,小晴又不禁回想起小時候體弱多病的自己,與及經常照顧她、愛護她的媽媽....

這幾天,兒科新收的小孩病情都較為簡單及容易處理。小晴看著一個個小童痊癒,一個個小童恢復健康,臉上再度掛起無憂無慮的笑容,唯獨樂樂卻一直躺在病床上,飽受病魔的折磨,怎會不令人黯然?

「早晨,樂樂。」

小晴可愛的瞼上依舊掛上一個如陽光般的熱情笑容,但她心中一隅,卻痛心得很。假如樂樂沒有得到亞氏保加症,並懂得以說話去表達自己,也許她可以為他做更多?

「咳...咳...」

伴隨著咳嗽聲的是幾滴鮮血,看來類固醇治療的效果並不理想,樂樂咳血的問題也沒有多大的改善。小晴已經不知道她可以如何幫助他。

突然小晴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個人...

...

Cafe de Sandia,城中著名的意大利餐廳,一室金黃色調的高雅設計,加上那可遠眺海港景色的落地大玻璃,令餐廳別有一翻浪漫情調。現場的小提琴樂手正奏出悠揚悅耳的旋律,細聽之下,那是Trademark的《Only love》。(《妙心仁心》也曾經用過這首動人的歌曲當配樂。)餐廳醉人的情調吸引了無數的情侶慕名而来。

餐廳的一角,坐著一對男女。女的嬌小可愛,帶點孩子氣,正是小晴。男的外表斯文穩重,年輕有為,一表人才,當然就是史醫生了。

「幹嘛帶我來如此浪漫的餐廳呀?」史醫生有點不自然地問到。

「你說過你喜歡意大利菜嘛,所以特意請你吃呀。我openrice過,這間意大利餐廳是全香城最受歡迎的。」小晴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她笑起來露出了她的小犬齒,很是可愛。

「史醫生,你怕醜嗎?」小晴單一單眼睛,然後凝望著他。

「怎麼會呢?」史醫生沒好氣地說到。「小晴獻殷勤,非奸即盜。快說,有甚麼事要我幫忙?」

「唉呀,你可否有情調一點呢?人家女孩子特意請你吃意大利菜,你又不領情。難怪你到現在還是單身。」小晴鼓著腮幫抱怨著。

史醫生笑笑,然後作狀要拍小晴的頭,小晴立即雙手抱頭,裝出一副害怕的模樣。「好了好了,不要欺負我啦,又會弄到我的髮夾,我已經弄了很久呀。我跟你說就好了。我有個病人得了個麻煩的病,我想不到病因呀。」

「為甚麼不與兒科顧問醫生或者教授們討論?兒科可不是我的強項啊。」史醫生抓一抓頭,疑惑地問到。

「最近有一個國際性兒科會議在美國舉行,高級的醫生都去了參加會議呀。反正史醫生你是醫學百科全書,甚麼奇難雜症都難不到你呢,就給我一點建議吧。」小晴合起雙掌,裝出一個懇求的樣子。

「好吧。」史醫生無可奈何地答應了,於是小晴便把樂樂的情況詳盡地告訴史醫生,史醫生聚精回神地聽著。

「你要看看樂樂的肺部X光片嗎?」小晴拿出一個啡色公民袋問到。「不過基本上就是Diffuse alveolar infiltrate,沒有其他特別發現。」

史醫生拿出X光片放在桌上的燭光前,全神貫注地看著它,不願意放過任何最微細的線索。突然,他指向了背骨的位置,「你覺不覺得這兒的骨質密度太低?」

「呀!我之前都沒有留意。我果然沒有找錯人!」小晴的雙眼即時流露出仰慕的神情,這麼微小的細節,全醫院恐怕只有史醫生才看得到。「但到底是甚麼令到骨質密度低?」

史醫生繼續援援地說出自己的見解,他的聲線很沉實,令人很安心。

「我覺得比較像乳糜瀉(Celiac disease),一種由麥膠(Gluten)引起的自身免疫小腸疾病。疾病令樂樂小腸受損,所以不能正常地吸收營養,因此他遠比同齡兒童瘦小。他的小腸吸收不到蛋白質,血液中的白蛋白自然會低,並引起水腫。他不能正常吸收維生素K去製造凝血因子(Clotting factors),所以凝血脢原時間也延長了。同樣道理,他的小腸吸收不到鈣質,所以骨質密度也會受到影響。

另外,一般純粹流血而引起的貧血理應是小血球性貧血(Microcytic anemia),而樂樂所得的卻是正常血球性貧血(Normocytic anemia)。那是因為他不能正常吸收鐵質及維生素B12,所以即使他的做血功能也受到影響,紅血球的平均大小卻依然維持正常。」

這時小晴覺得自己簡直就像跟諸葛亮聊天一樣,「那肝酵素呢?」

「腸藏粘膜受到該病破壞,所以有害毒素、抗原及一些引起發炎的物質都可以經腸藏去到肝臟,令肝酵素上升。不過我卻依然想不通他為何會咳血?」史醫生皺了一皺眉頭,他的理論始終有一個缺憾。

小晴看著史醫生苦惱的表情,自己也努力思考,想填補這個關鍵的漏洞。

「拍!」小晴突然拍了一拍桌面。「我想到了!沒錯,就是乳糜瀉!」她興奮地尖叫起來。

她拍桌子的及尖叫的聲音引起了附近數對情侶的注意,他們同一時間把視線落在小晴身上。小晴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失儀,她伸一伸舌頭,臉頰紅得像紅蘋果一樣。

「我要先走了。謝謝你,史醫生,你是我的恩人。再見。」小晴已經站了起來,想要離開。

「你不是說請我吃飯嗎?」史醫生無奈地問到。

「對呀。你先幫我付款吧,我下次再把錢還給你。」小晴單一單眼睛。

「你就要我自己一個坐在這間四周都是情侶的餐廳吃飯嗎?」史醫生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吧。」小晴從側肩袋中拿出兩張印有比卡超圖案的便條紙。「你把想要的東西寫在便條紙上,貼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會盡力滿足你的心願以報答你。這兒有兩張便條紙呀,就當給你一個額外願望,這樣可以了吧?」接著她便一蹦一跳地離開了。史醫生只能拿著便條紙,無奈地看著她的背影。

「被女朋友拋棄了嗎?」一位餐廳的待應拍一拍史醫生的肩膀。「不要太難過吧,天涯何處無芳草。」他對史醫生投下了一個同情的目光,史醫生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能報以一個苦笑。這就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自己知」吧?

...

小晴飛快地趕回醫院,向樂樂媽媽解釋,「樂樂所得的病是乳糜瀉,一種小腸疾病,疾病令樂樂不能正常地吸收營養,因為缺乏營養,所以身體不同系統便會出現異常。因為不知明的原因,乳糜瀉有時候會伴隨自發性肺血鐵質沉積症一起出現,我們稱之為Lane-Hamilton綜合症。我會為樂樂安排抗體測試與小腸組織檢查去肯定。不過治療方面,樂樂只要避免進食含有麥膠的食物,也就是各種麥類食物,他很快就可以康復了。」

小晴看見樂樂媽媽那鎖起的眉頭終於鬆了起來,「謝謝你,小晴醫生。」

一星期後,樂樂的病房已經好轉了不少,他已經再沒有咳血,也好像長了一點肉,沒有以前瘦削。

「早晨,樂樂。」

小晴望向樂樂母親,她懸著的一顆心似乎終於落地了,她朝樂樂慈祥地笑了一笑,那個笑容滿載著溫馨的母愛。小晴也從心感覺到那暖暖的幸福感。

「早晨,小晴姐姐。」

小晴及樂樂母親二人同時驚訝地望向樂樂,只見樂樂對小晴露出了一個天真的笑容。那是小晴第一次聽到樂樂的聲音,也是她第一次看見樂樂的笑容。

小晴大吃了一驚,樂樂母親卻已經感動得雙眼通紅了,她捉著小晴的手說道:「小晴醫生,今次是樂樂第一次跟陌生人說話啊,你不但醫好了她的病,也醫好了她的心,感謝你。不知你有沒有留意,不少生病的小孩住進這病房之後都會漸漸笑出來,他們笑也全因為你。我想,令樂樂改變的就是你對病人那份鍥而不捨的愛。」


小晴覺得有一陣暖流走進了她的心坎。小晴一向都不算特別聰明,如果不是史醫生提醒,她也不會想到乳糜瀉,然而她卻以真心對待每一位病人。原來要成為一個好醫生,並不需要最高明的醫術,需要只是一顆真誠的心與無私的愛。

神醫的煩惱2

「這間餐廳很不錯啊!不但食物好吃,而且佈置也很有格調。想不到史醫生除了精通醫術外,也非常『識飲識食』。」Selena笑著把一塊火雞片放進口裡。

Selena是史醫生與小晴的舊同學,他們三人當年因一起參加大學學生報編委會而認識。雖然Selena當年修讀的是文學,但她卻與修讀醫科的史醫生及小晴感情非常要好,雖則他們三人性格各異,但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卻總有無窮無盡的話題。不過Selena畢業之後到了美國一間報社工作,所以也很久沒有與這兩位老朋友聯絡了,難得回到香港,當然要約他們聚聚舊。

「我當然是一個『識飲識食』的人,看看我的大肚子就知道。」史醫生自嘲地指向自己的肚子。

「其實我近來都胖了不少,史醫生說我的臉蛋都變圓了。近來吃得零食太多啊。」小晴鼓著腮幫抱怨著。

「哈哈!吃得是福啊。」Selena微笑著。

「那裡及得上你幸福?聽說你快要結婚了,對嗎?」小晴瞪起她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像忽然想起地問。

「對啊。幾個月前跟男朋友到歐洲旅行,想不到他竟然在『倫敦之眼』上向我求婚。」Selena垂下了頭,有點腼腆,但她的嘴角還是忍不住微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是一個從心而發的微笑。

「很浪漫啊!我曾聽說過,當摩天輪升到最頂端的時候向自己喜歡的人告白,就可以與他長長久久,幸福地生活下去。」小晴咪著眼睛,一臉憧憬的樣子。

「不用羨慕我,你們兩個都只是忙於工作才沒有時間談戀愛吧?史醫生年輕有為,小晴活潑可愛,你們兩人一定很快可以找到理想的另一半。不過你們現時還是先努力鑽研醫術吧,我以後生病了,還得靠你們兩個醫治。」Selena突然皺起眉頭,停頓了一下。

「不過說起來,這幾天我的肚子真的有點不妥。我已經有三天沒有大便了,現在更有點肚痛。」Selena按著自己的肚子,一臉痛苦的表情。「呀!呀!呀!好痛呀!」

「你好像很辛苦啊。不如先送你去醫院吧?」小晴憂心忡忡地說道。

...

急症室醫生認為便秘及間歇性下腹痛是腸阻塞(Intestinal obsturction)的典型病徵,加上Selena曾經在五年前得過急性蘭尾炎(Acute appendicitis,俗稱盲腸炎),而切除蘭尾手術引致的黏連(Adhesions)是導致小腸阻塞的常見原因,所以急症室醫生認為她很大機會得了腸阻塞,於是便把她收到外科病房接受進一步檢查及治療。

Selena的主診醫生是Pat ChanPat Chan是外科的一顆「超新星」,他曾成功改良一項極為複雜的血管手術,令病人出現術後併發症的機會大大減低。自此之後,他在醫學院的聲望可說是如日方中,與史醫生不相伯仲,有人甚至把他與史醫生合稱為「女皇醫院的OslerHalsted」。然而,也許是因為瑜亮情結的關係,Pat Chan與史醫生向來都不大咬弦。

「請問Selena的情況如何?」史醫生問到。

「我們為病人照過腹X光及腹腔電腦掃瞄,找不到異常。我們也為病人做了腹腔動脈造影,看來不是缺血性腸道疾病(Ischemic bowel disease)。以臨床徵狀來看,最有可能還是黏連引致的小腸阻塞。這病症一般都可以不需做手術而自行痊癒,所以我們決定先觀察病人48小時。其實腸阻塞這種外科問題,不用勞煩到你這位『內科大醫生』吧?」Pat Chan一臉不耐煩地說到。

醫院中,內科醫生一般文質彬彬,心思細密,喜歡抽絲剝繭,從微細線索中找出病人的病因,解決一個個奇難雜症;外科醫生則大刀闊斧、手口刀落,往往要在短時間中作出判斷,講求快狠準。內科醫生經常嫌外科醫生心思不夠細密,外科醫生又嫌內科醫生婆婆媽媽,不夠爽快,所以在各大醫師中,內科醫生跟外科醫生「不咬絃」,是司空見慣的事。

「其實不論是外科還是內科,我們都只是想幫助病人。陳醫生,你有考慮過其他診斷嗎?」史醫生繼續問到。

「當然有。但病人的白血球正常,應該不是感染。我們驗過血清,也驗不出任何受腸胃感染的跡像。ESRCRP、澱粉酶(Amylase)、肝腎功能,我們通通都驗過了,我們甚至為病人驗孕去確定不是宮外孕。雖然腹X光及腹腔電腦掃找不到異常,但這些成像技術診斷小腸阻塞的準確性只有約七成,不能盡信。」Pat Chan皺起眉頭,五官擠在一起,他的不滿已經完完全全透過臉孔表達了出來。

雖然Pat Chan多翻留難,但史醫生心裡還是不得不讚賞他的細心,於是史醫生相信了他的決定。

之後的幾天,史醫生都有點心緒不寧,始終老朋友的情況確實令人擔心。反正這幾天,內科新收的病人所得的都是慢性肺阻、肺炎、心絞痛等較為常見的疾病,史醫生相信MO都處理得來,於是他決定暫時放下手頭上的工作,先去探望一下Selena

「你感覺如何啊?有好點嗎?」史醫生問到。

「肚子好像越來越痛,而且手腳也好像有點無力啊。」Selena看來面容蒼白、虛弱無力、氣若游絲,情況似乎比兩天前更差。

「送一樣東西給你吧。」史醫生從袋子裡取出一瓶幸運星,圓圓胖胖的玻璃瓶裡都是閃爍的、七彩的小星星。「這是我跟小晴昨晚一起摺的。小晴那傻丫頭說要給你很多的祝福,所以我們在入面的每顆星星都寫了一句祝福語。一瓶滿滿的幸運星,代表一瓶滿滿的祝福。」

Selena很感動,那是一種令人眼眶通紅,心靈顫抖的感動。當年的她熱愛文學,而且很有理想,參加學生報就是希望可以透過文字啟迪同學,改變同學。這些天真的目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到了。她回想起來,雖然參加學生報令她得到很多很多,然而她覺得最難能可貴,她最珍惜的,始終是那一份單純的、持久的、一輩子不變的友情。

「你們兩個真好,不像那位陳醫生,經常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Selena虛弱地笑了一笑。

「哈哈,陳醫生他是一位天才醫生啦,就是性格比較奇怪。」史醫生也微微一笑。

「史醫生你也是位天才醫生呀,不過你就和藹可親得多了。」Selena指了一指史醫生手上的那瓶幸運星,「可以給我看看你們的傑作嗎?」

史醫生遞了給她,Selena伸出右手,想接過那瓶幸運星,誰知瓶子沿著她的手腕滑下,咚咚一聲便碎了。過百粒幸運星散佈地上,紅色的,緣色的,黃色的,如漫天彩霞。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的走了過來,原來是Pat Chan。他的神情依舊自信,然而觀人於微的史醫生還是可以從他的眼中看出一絲擔憂。

「你覺得Selenamuscle weakness嗎?她的手弱得連瓶子都拿不住呀。」史醫生急忙向Pat Chan詢問Selena的病情。

「剛剛替她做過檢查,上肢肌肉力量4-下肢肌肉力量3我們懷疑因為鉀過低引起的病人的情況持續惡化,持續出現嚴重嘔吐,令血液中鉀含量偏低,希望補充鉀後情況會有改善。另外,她的腹痛也由間歇變成持續,而且心跳明顯過快,血壓之前很高,曾高達190/120,我們已給了降血壓藥控制。我們懷疑是因為長時間腸阻塞影響了腸藏的血液供應,令腸藏開始壞死,劇痛刺激交感神經系統(Sympathetic nervous system)引起。但最惱人的是我們還沒有找到阻塞的位置和原因,看來我們只好為她開刀,直接打開肚子看看,不過我們都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我要先去安排一下手術,不如你先跟病人談談吧。」

在史醫生的心中,Selena一向都是非常堅強的,不過再堅強的人面對劇痛的煎熬,都會有軟弱的時候。

史醫生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膀。「不用擔心,我會支持你的。其實不只我,還有很多人支持你的。你不是說你的男朋友正從美國趕到香港嗎?也許你做完手術後,一覺醒來,就會看見他。」始終,腸阻塞等外科疾病也不是史醫生的專長,他可以做的,就只有鼓勵她,支持她。

...

手術室中,照明燈亮起了,維生儀器靜靜地運作著,外科團隊正聚精會神地進行手術。史醫生與小晴坐在閉路電視示教室,默默地觀看著這一切。突然,一個男子踏著沉重的腳步走進示教室。那男子,外表英挺斯文,溫文雅爾,活像一個生於古代的謙謙君子。

「你是Selena的男朋友吧?Selena跟我提過你。」小晴先開口。

「嗯。」男子的心情十分沉重,似乎不想多說話。於是他們三人就靜靜地望著鏡頭,慢慢等待手術完結。

手術室中的照明燈終於熄了,最先走出來的是Pat Chan。緊隨其後的是他的副手,及幾位護士姑娘,她們把躺在流動病床上的Selena從麻醉康復室中拉出。

「醫生,我的女朋友情況如何?」男子非常著急,聲音都在顫抖。

「我們甚麼都找不到,她沒有腸阻塞,所有器官都看似正常,所以我們仍然不知道病人得的是甚麼病。我們會盡力繼續找出病因,不過以她如此惡劣的情況,如果我們再找不到病因,為她進行適當的治療,恐怕...」Pat Chan的語氣帶點失望,帶點無奈,不過卻已再找不到往日的自信。

Pat Chan語音未落,走廊的一旁卻傳出他副手的叫喊聲,「Patient seizure!」只見Selena全身抽蓄、口唇震顫、雙眼反白、口吐白沫。

2mg lorazepam!Pat Chan揚聲叫到。他與另外兩位麻醉科醫生在電光火石間趕到Selena床前為她進行搶救。史醫生及小晴則把Selena的男朋友拉到走廊一旁,以免防礙其他醫生救人。

Selena的男朋友雙眼通紅,忍了良久,男兒淚終於除除滴下。

「為甚麼?為甚麼會這樣?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未做...」男子靠著牆哭著,越哭越厲害。史醫生與小晴同時為他遞上紙巾。

「我們還未一起重回童年居住的地方,我們還未試過一起賞雪,我們還未試過一起觀看櫻花,我們還未一起嘗盡天下美食,我們還未試過一起潛水、一起爬山、一起乘小型飛機,我們還未一起去過歐洲旅行...」

「咦,慢著。Selena不是說你們去了歐洲旅行,然後你在『倫敦之眼』上向她求婚嗎?」小晴眨眨眼睛,一臉疑惑的樣子。

「怎會呢?我本來還打算等Selena做手術康復後向她求婚。」男子聲音梗咽地說道。他更立即拿出一枚閃閃發亮的鑽石戒指,看來所言非虛。

「你真的沒有與她去過『倫敦之眼』?」

「真的沒有。」

「那Selena為甚麼要說謊呢?」小晴滿腹疑團,茫然不解。

Selena沒有說謊。」史醫生的眼中突然露出智者的光芒。

「至少她不知道自己說了謊,她真的以為男朋友在『倫敦之眼』上向她求婚。我想她出現了妄想(Delusion),那是一個精神病徵。而她的手腳無力也不是因為血鉀過低,而是因為周邊神經病變(Peripheral neuropathy)。同樣地,心跳過快及血壓過高,都是神經問題所引至的。她的自主神經系統(Autonomic nervous system)受到破壞,所以身體不能正常控制心跳及血壓。腹部劇痛、便祕、嘔吐、神經病變、痙攣、精神病徵,那不正是急性間歇性紫質症(Acute intermittent porphyria)的典型病徵嗎? 

...

經過幾天的治療後,Selena的情況終於穩定下來。

「我已經驗過她尿液中的PBGPorphobilinogen),果然是紫質症。這次還得多謝你這位內科大醫生。」Pat Chan的語氣誠懇,與昔日的譏諷不屑大相逕庭,此刻的他從心底裡欣賞史醫生這位心思細密的好醫生。他滿臉微笑伸出右手,四指併攏,拇指張開,史醫生也大方地與他握手。兩人識英雄重英雄,一笑泯恩仇。

這時,病房突然傳出一陣起哄的聲音,病人、醫生、護士們都在揚聲歡呼。史醫生回頭一望,只見Selena的男朋友跪了在地上,左手拿著鮮花,右手拿著戒指。「Selena,我在兩年前我遇到了妳,感謝妳一直帶給兩年的幸福。現在,我應該還你,一輩子的幸福。你願意嫁給我嗎?」


Selena幸福滿滿地點一點頭。一臉幸福的她,露出一個從心而發的、充滿愛的笑容。在一片愉快的叫喊聲中,男朋友為Selena戴上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