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8日 星期五

神醫的煩惱4

「何允行,請到11號會診室。」史醫生嘹亮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出。

史醫生雖然在女皇醫院這所大型急症醫院工作,但他每星期仍要花一至兩個下午到專科門診部應診。專科門診的工作一般都較為簡單,病人大多都因為一些非緊急的病症而來求診,另外他們當中也有不少是因為長期疾病而回來覆診的。今次的病人何允行正是如此,史醫生已經跟進了他的病多年。

何允行年近六十,是香城的著名物理學教授,他曾經在美國密西西比州與當地的研究團隊合作研究中微子天文物理,並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不過據悉由於他的妻子比較喜歡香城的生活,所以數年前他就返回香城大學繼續他的研究工作。

「咚、咚、咚。」隨著一陣敲門聲,何教授步入了會診室。他的身材高聎,一頭滲雜了銀絲的濃厚黑髮,加上一雙閃爍出智慧的眼睛,使他滿身散發出一種學者的氣息。

「何教授,為甚麼提早回來覆診,身體有甚麼不舒服嗎?」

「對呀,」何教授以一把滄桑的聲音回答到。「我已經鼻塞了六天,這幾天更開始發燒、疲倦、肌肉痛及出紅疹。」

史醫生為何教授做了一些簡單的身體檢查,發現他有39度的高燒,身體更有多處出現红色斑丘疹(Erythematous maculopapular rash)。

史醫生的眼中露出了一絲疑惑的眼光。他心想,何教授的病情明明一向穩定,為何會突然惡化起來。「血肌酐酸(Creatinine335 µmol/L ,比起上次來覆診高了很多啊。」史醫生看著他的報告,以凝肅的神色說到。

「是我的舊病復發嗎?」

史醫生翻開何教授的病歷,一幕往事,一幕即使在許多年後,當史醫生成了醫科教授後仍然沒法忘懷的往事,慢慢在他的腦海裡浮現。

...

「唏,你被派到哪兒實習呀?」小晴得知自己的實習派位結果後,立即打電話給史醫生(正確些來說,史醫生在當時還未是史醫生,只是一個醫學生)。

「我『第一水』先到公爵醫院外科實習。你呢?」雖然史醫生比較期望到女皇醫院的外科實習,不過他從前輩口中得知,公爵醫院都是一間很好的醫院,能夠提供不錯的學習機會。

「噢!太好了!我也是到公爵醫院實習啊,先到兒科。以後我們可以一起上班啊!」從小晴興奮的聲音,史醫生已經可以想像到在電話另一邊的她那樂不可支的樣子。史醫生依稀記得,小晴在很久之前就說過希望與他到同一間醫院實習。

初生之犢不畏虎,剛畢業的醫學生總是對實習充滿期待。然而,實習生涯的可怕絕非年輕的他們所能想像的。實習醫生月薪約二萬五千元,看似不錯。但細想一層,他們一星期的工時可以長達八十多小時,屈指一算,時薪只有七十多元,其實比不少中學生兼職工作的薪金更低。不過上至收症開藥、打報告、打病歷,下至抽血、打點滴,所有的雜項皆由實習醫生負責,極不人道。想不到古有兩廣總督葉名琛「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今有實習醫生「不吃不喝不眠,不拉不睡不休」。

史醫生第一天工作已經收二十九個症,其中一位病人便是何教授。

何教授早前的實驗獲得了空前的成功,並發現了中微子的新物理特性,實驗團體於是在一所私人會所為他舉行了一個大型慶祝派對。然而在慶祝派對中,何教授開始出現嚴重鼻塞,情況持續了三個多星期,一直沒有改善。家庭醫生於是把他轉介到公爵醫院的耳鼻喉及頭頸外科作進一步檢查。

Houseman,報告一下病人的情況。」史醫生的直屬上司問到。實習醫生就是如此的卑微,卑微得連名字都沒有,大家都只會以「Houseman」來稱呼他們。

「病人有嚴重鼻塞及上呼吸道病徵,我為他做了一個耳鼻喉檢查,發現鼻腔結痂並帶血(Bloody nasal crusts),我懷疑是慢性鼻竇炎(Chronic sinusitis)。」史醫生戰戰兢兢地答到。

「嗯,不錯,我都看過這個病人,我認同你的看法。我們會為他安排進行FESS手術(Functional Endoscopic Sinus Surgery)。在進行這個手術之前有甚麼術前檢查?」

Blood test,包括complete blood countliver and renal function testclotting profile,另外還要chest X-ray...」實習醫生即使畢業了仍然難逃被「抽書」的命運。

「不錯,那就交給你安排吧。」

史醫生很快地在第二天早上便收了到病理科及放射科為何教授做的術前檢查報告,本以為是例行檢查,但史醫生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在肺部X光片上發現一個大陰影。他立即為何教授安排了電腦掃瞄,電腦掃瞄顯示該陰影位於右肺中葉的邊緣位置,直徑約4厘米,邊界不規則,密度不均勻,貌似惡性腫瘤。

「何教授,電腦掃瞄在你的肺部發現了一個陰影,約4厘米大,我們會為你安排抽取組織化驗。」史醫生詳盡地向何教授解釋情況。

「那會不會是肺癌?」何教授若有所思地徐徐問到。

「我們暫時未能確定,但從電腦掃瞄看來,有這個可能,希望你能作好心理準備。」

「嗯。」何教授的表情甚為冷靜。「其實也沒有甚麼所謂,生老病死,在所難免。只不過未能夠完成正在進行的中微子研究,始終有點可惜。」何教授輕輕地托了一托眼鏡他的黑色幼框眼鏡。

「咦,何教授,你的眼睛看來有點紅呀。」

「啊,我想是昨天睡得太少吧。反正在醫院睡得不大好,我便索性整晚研究物理問題。我的實驗室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我一向最愛一面望著河邊美麗的境色,一面思考。哈哈,其實我專長研究理論物理,所以不需要甚麼高科技儀器,只要有紙、筆和腦袋,便可以隨時隨地做研究。」何教授眉飛色舞地說著做研究的事,彷彿已經把自己的疾病忘記得一乾二淨。何教授果然是一貫的學者性格,無時無刻都不忘追求學問。不過如果沒有這一班忘我地為了追求學問的學者,人類社會又怎能如此迅速地發展呢?想到這兒,史醫生不禁對何教授從心底裡泛起一絲敬意。

「唉,不過我也老了,身體都變差了,腦袋開始不靈光,可以繼續研究的時間也許不多了。」

「不會吧,何教授尚很年輕呀。其實我自少便對物理很有興趣,中學時也看過不少有關中微子的書籍,當時也我很希望成為一位物理學家呀。」看著對物理充滿熱誠的何教授,史醫生不禁回憶起年輕時候的自己。

「那為甚麼後來選擇了讀醫呢?」

「嗯...」史醫生想了很久。「是因為弱吧...當年會考成績好,原本想報讀物理,但換來的只是旁人的冷嘲熱諷,『讀物理?你將來想教書嗎?』、『你想清楚了嗎?考了這麼多個A,讀物理浪費了』、『你這麼聰明,讀醫最適合了』,我不甘心,我明明知道物理學者也是一份很高尚的工作,不過又偏偏沒有勇氣與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對抗。人人都說考進醫科很因難,其實對於一個所謂讀書『讀得好』的學生來說,考進自己喜歡的科目遠比考進醫科困難得多。」史醫生苦笑了一下。「其實oncall的第一晚我已經辛苦得想要辭職了。我很失敗吧?」

「也不是呀,真實的人生總是不會那麼簡單。你覺得沒有了其他人的限制,你就可以做盡自己想做的事嗎?即使你擁有了無窮無盡的自由,你依然會選擇主動放棄一點自由的。很多時,我們都處於一個有時甘心、有時不甘心的狀態,你明明不喜歡這個工作,但你還是繼續做下去,碰到一些不好的事,你會覺得不甘心,但當你想起另一部分的滿足感與好處,你又變得甘心了。研究物理當然很有意義,但難道救急扶危沒有意義嗎?難道你覺得醫好病人沒有滿足感嗎?」

兩天後,又到史醫生oncall了。

今天史醫生比較幸運,要收的症不多,他很快更完成了手頭上的所有工作。難得有一點私人時間,他決定到休息室抱頭大睡。

「咇、咇、咇...」那是史醫生最害怕的聲音──傳呼機的響聲。看來他大睡一頓的計劃又要被終止了。

Houseman何教授突然發燒,手指出現劇痛,手指尖更開始發黑。你快去看看他吧!」護士姑娘有點焦急地叫到。

「讓我先為他進行檢查。」此刻的何教授眉頭緊皺且雙眼通紅,似乎痛不欲生,跟兩天前神采飛揚的他比起來簡直是判若兩人。所謂十指痛歸心,他的手指關節痛得令他死去活來。他痛得必須要靠史醫生及護士姑娘的幫助又能坐起來做檢查。不過最觸目驚心的是他數隻手指的指尖都變黑了,而且手指甲下更有一條條微微的血絲。

Houseman,你知道是甚麼事嗎?要不要call senior?」護士姑娘臉有難色地問到。

史醫生隱隱約約地記得他曾經在醫學院學過類似的疾病,靈感如流星般一閃即過,但飛走過後,史醫生卻已經再也捉不著流星的尾巴。突然,他在何教授的右肘後方近尺骨鷹嘴(Olecranon)的皮膚上找到一些壞死性結節(Necrotizing nodules),史醫生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流星的光輝又再度燃起。

「何教授,可以張開口讓我看看嗎?」何教授張開了口,只見他舌頭上有一顆大潰瘍。

「果然如此!姑娘,請幫我準備high dose prednisolone。」

「你知道何教授得了甚麼病嗎?」護士姑娘的表情充滿了迷惑。

「他得的是韋格納肉芽腫(Wegener’s granulomatosis),那是一種自體免疫性壞死性肉芽腫性血管炎(Autoimmune necrotizing granulomatous vasculitis),主要攻擊上呼吸道、下呼吸道,有時也會攻擊腎臟,所以何教授出現慢性鼻竇炎及肺部病變。血管發炎影響手指血液供應,引致指頭變黑及甲下線形出血(Splinter haemorrhage)。此外,該病的患者也常出現口腔潰瘍、關節病變及表層鞏膜炎(Episcleritis),表層鞏膜炎令他雙眼變紅。何教授皮膚上的病變名叫Churg-Strauss granulomas,是血管炎的典型病病徵。」史醫生一面解釋,一面為何教授注射高劑量類固醇。他的病情慢慢穩定下來了。那是史醫生第一次感受到用醫學知識為病人拾回生命的那份滿足。

凌晨四時半,史醫生終於回到休息室。只見小晴坐在沙發上,睡眼惺忪,眼皮微微下垂卻又想強行撐起,令她稚氣的臉蛋更見可愛。

史醫生拍拍她的頭。「喂,看你一臉倦容。為甚麼不去睡呀?」

小晴眼旁的小痣微微一動,然後睜開了她的大眼睛,彷彿看見了史醫生,她便突然精神起來。「想等你呀。我們都有整個星期沒有見面了,難得我們同一天oncall,想跟你聊聊天才睡。你肚子餓嗎?我為你買了夜宵,不過可能已經冷了...」

史醫生心裡有一絲熱暖的感覺,原本根疲力盡的他突然倦意全消。

「我今天在兒科看了一個很特別的個案呀!你一定有興趣...」小晴興高采烈地說到。他們二人就這樣秉燭夜談。

「史醫生,你想成為一位怎樣的醫生呢?」小晴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到。

史醫生隱約記得小晴曾在讀大學時問過他同一個問題,當時他根本沒有深思過,於是就隨隨便便地說了一些行課話。不過這幾天的事令他有了新的體會,「我想要成為一個好醫生,一位仁者。不過也許要成為仁者,就必先成為強者。只有努力學好醫學知識,才有能力去關心病人。我決心要成為一個精通醫學知識的好醫生。」史醫生記得他在第一晚oncall時,說過他很想辭職。不過現在,他又不想辭職了。

...

「史醫生!史醫生!是我的舊病復發嗎?」何教授的聲音把史醫生從遙遠的回憶拉了回來。


「暫時不太清楚,我想還是先行留院觀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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